作者:钮先铭。当时系工兵营营长,守卫光华门,旋奉命担任断后任务,未能撤退。南京陷落后,作者急中生智,化装为和尚,入鸡鸣寺,幸免一死。选自《南京保卫战 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
七七事变后一个月,我奉召自法返国,参加了上海的淞沪战争和一九三七年末的南京保卫战。不幸的是日军以野蛮人而加上文明的智慧与武器,我们打败了。而我个人则躲在庙里——南京鸡鸣寺,装了八个月的假和尚,才逃出了虎口归队。
日本隐瞒南京大屠杀
这里我有一个感想兼感慨!
三十年来台湾的出版界都走“现实路线”。抗战胜利了,抗战过去了,还写它干啥子?新的问题还多着呢。一个不写,一个不看,致使南京大屠杀的纪实,只有郭歧的《南京大屠杀》和我的两本书《空门行脚》、《还俗记》,大家都当小说看,并无敌忾同仇的心情,也无痛定思痛的意识。南京大屠杀的经过,不要说青年人,就连五六十岁的中老年长者,谁还关心呢?
日本人更自私,其隐瞒南京大屠杀的事实,并不自今日始。十余年前日本《产经新闻》,拟出版一部八十年的秘录,曾到台湾约了二十一位中方编辑委员,我是第二十名,末座是一位中尉排长。我看到那张名单,觉得非常的庆幸,虽然我是倒数第二名,还有一位背榜的中尉排长。
我当时庆幸的是既有抗战当年的中尉排长,则在大着作中必定会穿插些小故事,所以将我在南京陷敌后的见闻,写得有声有色,以供日方编辑采用。谁知付梓后,一字未提。
南京大屠杀发生于抗日初期一九三七年末,也就是国共二度合作的伊始。
南京大屠杀当然是日本暴行最显着者,其实日本军国主义者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件以来一连串的残暴,真是罄竹难书。我所能记忆的不过是千百分之一而已!
在抗日战争初期,日军暴行的照片,有三张最为世界各国所注目:一是一位中国老百姓跪在地上,眼睛被黑布蒙着,站在旁边的一个日军,正举着武士刀作砍头的架式。二是有十名左右中国老百姓,在挖土炕,准备一个个自己活埋,日军正在监督着。三是躺在地上的一个中国老妇人的尸体,下身赤裸着,阴户里插着一根树枝。
这三张照片,当然完全是日本人自己拍下来的。日军在南京大屠杀,据统计约有三十余万人,军与民没有太精确的区分,我想是一样一半;或许被屠杀的百姓比被俘的军人更多一点。南京当时是首都,也是人口超过百万的特别市,虽然经过淞沪会战的警觉和有计划的疏散(公教人员及眷属),本地居民还有不少留下的。围城战也经过了十天以上空隙,精壮的人或向西沿江而上,或向北渡江而走,也逃掉了一些,剩余的完全是老弱妇孺,有其行不得也之苦。这些人大部被我方维持治安的执事人员,指定集中在南京市山系路新住宅区,这是一片广大的新市区,可以容纳一二十万人。当时虽然未申明那是不设防地区,至少也曾经过万国红十字会出面处理,应是国际公法上公认的事实,一般说来是不应加以侵犯的。
在山西路划定的难民区内,日军的暴行真是罄竹难书。奸淫掳掠自不再话下。当着祖母强奸未成年的孙女,当着丈夫奸淫其妻女,都是最普遍现象。倒是有一段传奇故事:一个少女藏在夹层的天花板里,居然躲过了浩劫,真可比《少女安妮的日记》。
安妮也是藏在古老建筑的夹层房里之间,可是我们那位少女却藏在不到两三尺高的天花板里,渡过四个月的难关。尔后因为汉奸组织了“大道政府”,日方也想买好民心,才结束这段公案。
做和尚亲见日军杀人
我所目睹的南京大屠杀,几乎都在城外——沿长江一带。敌军是由金山街登陆,绕到南京城南进攻。我所守护的光华门正首当其冲。敌军攻击重点既在城南,我所退却的方向只好朝北,走出挹江门,到了长江江边。由于渡江的船只不足,我被挤落江中,再度游靠江岸。
我既失去部队的掌握,只有沿江而下,到了上元门——也是南京沿江的一座城门。由于坚壁清野,所有沿江的民房都经破坏,只有上元门一所小庙名为永清寺,占地约六亩,而庙宇只有三小间。我投奔到那里,为寺僧所收容,其中是三僧两俗:两位和尚都七十开外,一位是三十锄头的矮小徒弟;两俗是一个七十开外的施主,一个是七十左右的老农——因茅屋被破坏而寄食寺中。
时间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三至五时之间,敌军已追到上元门,沿江扫荡,已杀死了不少国军,又有鬼子兵数人来到庙外,见人就杀。在庙产六亩的石榴园中,遗尸就有四十六具。我们是躲在柴放里,四僧两俗,因为我彻底换上了僧衣,也就排除入三僧之列。
日兵进入柴房,并未开枪,看见满屋都是干柴,便指着柴禾,要寺僧送两担柴禾,并指定我和那老农担去,地点是上元门内。我们担柴入城,看见有两三万被俘的中国士兵,两手抱着头部,挤坐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有少数中国炊事兵正在举火烧饭,似乎是向供被俘者一顿饱饭,所以才需要相当数量的柴禾。我们放下柴禾后并未遭到为难,归途已近冬季日短的黄昏,总算安全回到破寺。
尔后两日,经过十数次的搜查,而且在寺门外又杀死了几个躲窜的军民。寺内的六人勉强渡过了第一道难关。我们躺在柴放的稻草上,经过漫长的日夜。第三天傍晚,来了个十名日军,并没有再进庙内,却将石榴园里的树枝全砍走带光,在战栗中我们揣摩不出鬼子兵的用意。
沙滩上进行集体屠杀
时值农历十一月月圆前后,寒风瑟瑟,月照昏沉,夹带一点雪的细雨。
午后,先听到一阵铁钉的军靴声,夹杂着一阵人与人的磨挤声,经过五十公尺寺庙与公路间距离传过来;行进方向是由东向西的长江沿岸。我和那位年纪较轻的和尚徒弟在研究:“大概是鬼子兵换防吧?”他对我战战兢兢细语猜测着。“一定是的,那是利用夜间行军,比较保密些!”我还自作聪明,用我军人的盘但对答他。可是我在想,鬼子兵行军就行军,换防就换防,为什么要将庙里石榴园的树枝都砍掉带走,也是当做柴禾烧么?虽属冬季,枝叶尽落,石榴树枝并不那样的干枯,哪能随便燃得着火?何况鬼子兵多次来搜索庙里柴房,何尝不知道这里还存有相当数量的枯柴?我俩怎么猜也猜不透,只好蜷卧在稻草堆里战栗着。
再经过一两个小时,远远地传来一阵机关枪枪声,很密,并不象在点射。这样更将我弄糊涂了,心想也许又有我军来反攻,发生了战斗。到天明之后,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平静的死寂,使我的心更加速跳着。以后的多少天中,敌军的小部队或一两个士兵还是来到庙里搜查,将老和尚所仅藏的一百零八块银元,以及可以御寒的毛衣和毛背心都掠夺了去。
经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发现,在距离寺庙上游一公里多的江边,有一块地名叫做大湾子,是长江河流的弯曲部分,靠水的一小片沙滩上,竟躺着无数的死尸,一半泡在江水里。老和尚的徒弟法名二空,他大胆偷偷地去看过一次,才发现了真相。原来前次半夜里的人潮声,以及连续的机关枪声,是日军把俘虏来的我国士兵,集体屠杀在那个长江的大湾子里了。这也证实了砍掉我们石榴园的树枝,是当做大叉子,将一批一批被屠杀者尸体推到长江的水里,以便顺流而下冲走。
这是敌人想将死尸流入长江灭迹,天奈冬季水枯,而弯曲部分的长江,水流不畅;且尸体又太多,不可能尽数冲走,才剩下了一大堆,遗留在那一大片沙滩上。
心惊肉跳,惨不忍睹
开春渐渐和暖了,那一大批尸体也渐渐腐烂,一股尸臭传到我们小庙周围。不久来了一批中国人连通少数的日本军官,其中还有一位日本的随军僧侣,手持法器,连敲带唱的念着经咒,来到庙里,硬要我和二空和尚一同去处理那批死尸。当我和二空一同来到大湾子,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沙滩上堆满了尸体。由于江水的潮汐,流动冲尸体,是的半干半湿泡在浅水中,由于天气渐暖而逐渐腐烂,露在破军服外面的手脚和棉布变成了半骷髅型,眼前所呈现的情景,即使用“心惊肉跳,惨不忍睹”来形容,也不尽然能描述我和二空良人当时的心情!
来处理那批尸体的中国人是属于红十字会的,有别无国际共同组织的红十字会,是中国特有的道教组织。处理的方式只是挖坑埋葬。死尸太多,人手总嫌不足,但乡野的老百姓却越集越多,是日军征来还是自动来帮助的?我不知道。后来我才了解,那次埋葬的尸体,据统计有两万余具,先已被冲走的尚未算在内。
日军暴行岂自南京大屠杀始?作为南京大屠杀的一个目击者身份,我将这历时近半个世纪、渐为人所淡忘的旧事重提,是希望能让后一代的青年,子子孙孙,都不要忘了我中华民族的痛史!
以我个人的心境来说,我只能用《甲申录闻》中的一首诗来表达:
腐肉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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