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来源于《意林》2011 第一期)
苏制“奠辛·纳甘”狙击步枪的枪托紧紧顶在肩窝。透过放大三倍的光学瞄准镜,整个世界陡然之间被放大了,放大得近乎有点虚幻,在那双具有狙击手特殊天赋的眼睛里,世界显得从未有过的清晰。
出现在狙击手瞄准镜里的人不分种族,不分官阶。更不分出身和性别,他们都只享有一个共同的名称:“目标”,一具具转瞬之间,就会由生龙活虎蜕变成冰冷僵硬、永远失去知觉情感的尸体。
1953年春天,湿漉漉的太阳从朝鲜连绵的峰峦上升起,照亮了东海岸山岭上一道道长蛇般蜿蜒的工事。根据情报,敌方正在筹划一次中等规模的新攻势,他们的指挥官最近可能会来前沿窥伺我方阵地。
他在伪装网的底下静静潜伏着,细致耐心地透过那副小小的光学瞄准镜,严密监视着对方阵地上的任何动静。就在情报显示的那个时辰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觉察出对方阵地上一些小小的异样:左前方400米处闪过一缕小小的微光,他立刻辨别出那是一具望远镜没有伪装好部位发出的反光,只要再过一会儿,那具望远镜肯定就会慢慢升起,随后出现的,又会是一具新的尸体。他把枪口瞄向那个方位,嘴角浮现出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笑纹,行了,这肯定会是倒在他枪口底下的第67具尸体。凭着这样的战绩,他将稳稳登上全师狙击手的第一把交椅。
一张脸,果然有一张躲躲闪闪白种人的面孔在望远镜后面出现了。透过瞄准镜,他看清了对方脸上的每一根胡须,还有腮边那一颗豆大的黑痣,唔,不错,一具长有黑痣的美国军官尸体。
时间和正要扣动扳机的手指一起,突然间不可思议地停滞下来。紧接着就疾速倒退,倒退回了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是志愿军的狙击手,而是上海“百乐门”舞厅外面一个擦皮鞋的小童。正在凛冽寒风里使劲擦拭着一双锃光瓦亮的美国军用大皮靴。
渐渐地,他有些擦不动了,一次次袭上来的高温让他变得虚弱无力,可是不行,他必须得坚持擦下去,重病缠身的父亲正躺在床上,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全都维系在他手里小小的擦鞋箱上。
一只和他此刻脸色同样红硕的大手伸过来,抚摸着他那烧得发烫的前额。“可怜的孩子。”他听见一句他无法听懂的叹息,当那只大手第二次伸过来的时候。他看见手心里有一张10美元的钞票,还有几颗小小的白色药丸。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一身橄榄色的美国军服,上校的肩章,一张红硕大脸上关切的表情,还有……还有嘴边上那一颗豆大的黑痣。
1953年春天的朝鲜就这样从他眼前奇异地消逝了片刻,1948年上海滩那个寒冷的冬天又在他的眼前箭一般掠过……那张10美元的钞票,那些白色的药丸,豆大的黑痣……
时光就这样在记忆的寒冬里冻结了0.9秒钟。0.9秒,这原本恰恰应该是他扣下扳机的时间。
“啪”!喑哑的枪声还是响起来,子弹从“莫辛·纳甘”长长的枪管里急不可耐地飞出,扑向那个原本编号应该是第“67”的“尸体”,可是那颗伪装得很好的脑袋及时缩了回去,只有几缕枯黄色的头发飘起来,纷纷扬扬在春天的半空里。
0.9秒,只差0.9秒钟呵!
没有人责怪他,从副师长到连长没有一个人责怪过他。这样的任务难度实在太大。
三天以后,美军突然发动了攻势,一场血战之后占领了我军两座高地,高地上坚守的两个排弟兄们全都牺牲。正在那儿指挥战斗的连长也没有能够撤下来。
那几天里,整个防线失去了往日的欢笑,战友们追忆着那七十多条曾经朝夕相处生龙活虎的生命,哀悼着那七十多具再也无法抢回的尸体。
同时失去的还有狙击手的笑容,往日里,这个沉稳寡言的上海小伙儿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他觉得这些战友的牺牲与阵地失陷全都是因为他的过错,如果他没有耽误那0.9秒钟,那个脸上长着黑痣的美国将军便会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再也无法去决策发动一场这样的进攻,再也无法夺去他兄长似的连长和战友们的生命。
在巨大的追悔懊恨之中,他掏出身上针线包里的钢针,对准自己大腿狠狠地扎了进去,一阵尖锐的疼痛如同一颗飞来的子弹一般疾速袭上心头,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楚,以及痛楚之后的清醒。他提起那杆爱如至宝的狙击步枪,悄悄地消失在了那堆无人问津的垃圾下面。
他就这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当东方的晨曦勾勒出朝鲜格外亮丽的天际,他便悄悄背起那杆步枪出发去潜伏,直到夜色浓重得足以掩盖起天下所有的秘密,他才悄无声息幽灵般地回到连队。不过他的狙击战果却像夏天的气温一样在一个劲上升,短短一个多月,又有46名敌军倒在了他的枪口底下,他成为全师乃至全军扬名的头号狙击手。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一个好消息震惊了整个世界:朝鲜战争将于1953年7月27日22时停战,交战双方将在那个时刻到来时完全停止敌对行动。他的脸庞上出现了焦灼不安的神情,他开始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搜寻着对方阵地上所有那些被战争精心掩盖起来的秘密。
7月27日,就在时钟眼看就要走向停战的那个时辰,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屏息等待中的沉寂,枪声中一个美国将军应声栽倒在地。三个月以来将军还是第一次来到前沿,他想借着夜幕的掩护,最后再看一眼那些即将成为历史的敌军阵地。一颗等候得太久太久的子弹就在此时仿佛初恋情人那般热切地向他扑来,不偏不倚,就从他望远镜的镜筒里钻进去,打碎了他脸上那粒豆大的黑痣。
狙击手的位置也随着这声枪响与闪光暴露了,按常规,他该沿着事先挖好的坑道快速撤离。可是奇怪,他那天却一反常态躺在原地一动不动,还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眼睛。很快,一排美军气急败坏的炮火便覆盖了那块小小的阵地。据说,那也是整个朝鲜战争期间美军发射的最后一排炮弹。
和平,期待已久的和平终于姗姗来临了……
当战友们把他残缺不全的遗体背下阵地的时候,跃出黄海的太阳已经照彻了朝鲜三千里残破的江山。给他擦身换上最后一套新军服的战友不由惊讶地停住了手,他们发现这位王牌狙击手的内衣上竟然别着一枚钢针,上面凝结着已经干涸了却依然新鲜的血迹,而他的两条大腿上密密匝匝,数一数,竟然遍布着不多不少,正好是90个针眼!
从那声延误了0.9秒钟的枪声响起,一直到他牺牲了的这天,时间不多不少,恰好过去了——90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