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心灵震颤的周恩来的第四次痛哭,是发生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事还得从周恩来与陈云一道反冒进,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讲起。
历史上,有几次在重大问题上周恩来的意见是正确的,但不能为毛泽东所接受,反而挨了批。他虽然有看法,但是从大局着想,为了维护团结和中央的统一,总是委屈自己,做出检查。当时听知情者讲,周恩来反冒进激怒了毛泽东。因为有人提出个高指标,毛泽东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心切,对高指标很欣赏。周恩来不同意,说必须讲平衡。
毛泽东对这个高指标比喻为:“一马当先,才会万马奔腾。”
周恩来在会议之后找毛泽东谈观点。他说:“我是总理,我在具体工作上的体会是:一马当先,会引起全面紧张。一个方面高指标,方方面面都要吃紧,经济建设不讲平衡不行,这样搞,我这个总理就不好当呢。”
由于周恩来和陈云指示报纸社论提出反冒进,激怒了毛泽东。他认为反冒进就是右倾保守,就是给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泼冷水,就是不要发展生产的高速度,因此在会上会下多次严厉批评“反冒进”,不许再这样提,再这样提就是右倾。
于是,周恩来也会上会下地多次作检查。
那天,周恩来把他的理论秘书范若愚找去了,请他帮助写检查。范若愚从周恩来那里回来后,脸色很沉重。过了几天,我们才知道,周恩来对他谈了毛泽东批评“反冒进”的事。总理心里很难过,有几次谈到伤心处,眼里都含了泪。
周恩来躲不开,他是总理,而且必须配合毛泽东搞工作,为大局为团结,他只能作检讨。党内公认总理的组织观念最强,从不犯自由主义。我们这些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没听到过他背后议论哪位同志的缺点,总是讲这个人有什么什么长处,那个人如何如何好,有什么什么贡献。对于缺点错误,他坚持当面提或公开讲。这次为了“反冒进”而挨批评的事,他也一样不议论不提别人有什么“错误”,只谈自己的“错误”,谈自己的担心和苦恼,找认识上的差距,设法跟上毛主席的想法。
范若愚帮总理写检查,认识“问题”,总理没多久又不让他帮了,说要自己写。
后来我们才听说,毛泽东讲了话:“不要叫秘书帮忙,自己认识自己写。”
毛泽东是想让总理自己动手,以便真正“提高”认识。
那天,我见总理坐在办公桌前,小臂上戴着工作袖套,左手撑在额头上,右手提笔,对着那份写检查的稿纸,久久不动,凝固了一般。然而,他的眼神在悄悄变化;两道浓眉毛庄严沉重地横直在左手的下缘,眼皮有节奏地三秒钟一夹,三秒钟一夹,始终不曾停止;目光落在稿纸上不移动,时而明锐,时而暗淡,时而清澈,时而茫然。稿纸上无字胜有字,我从那目光的明灭闪烁之中,读到了反省、思考;疑惑又信任,清醒又迷悯;有愿望有不解,有决心又有痛苦……
有几次,总理似乎想通了什么,决心了什么,右手的笔落到纸上。可是,笔尖触到纸上的刹那,又突然停住了,僵持一瞬,又疑疑惑惑地提起来。他几次落笔几次提笔,纸面上留下一些点状和线状的印痕,却不成字体不成文句。
忽然,总理放下笔,将玷污了的纸揉成团,扔入废纸篓,重新换一张纸。可是他没有重新抓笔,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漠的目光凝望着屋顶的某一点,像是在出神。蓦地,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渐渐沁出,润湿了眼角。他轻轻合上眼皮,眼角始终湿润,但始终不曾淌下泪,像一尊汉白玉的石雕……
总理好难哟!我心里酸酸地想,眼圈也湿润了。我悄无声息地退出总理办公室。我事后也感奇怪,总理这一次“哭”,仅是眼圈一湿便合上了眼,始终无声无息,但使我受到的震撼却如此经久不衰,至今想起便心酸眼酸想流泪。而且,随着时间越久,对一些问题的认识也越客观全面时,这种感觉也就越强烈。现在,有的人对历史上某些事情感觉不好理解时,我第一句话总是说:总理好难哟。我相信,历史和人民最终都能正确理解这一点。
邓大姐有自己的原则,从不插手总理的工作,看到总理犯难,她只在办公室的门外转来转去,不好劝,不好帮,甚至也不好进那个办公室的门。后来她忍不住,就给范若愚打了一个电话。她不知毛主席让周总理自己动手写检查的情况,在电话里说:“总理那么难,你就忍心丢下他走呀?”
范若愚一脸难色地说:“大姐,不是我要走,是总理要自己写。”
“他现在写不下去呢。”邓大姐着急担心地说,“他很难过,你帮帮他嘛。”
范若愚又匆匆赶到总理那边去。可是,他到底没帮上总理的忙。周恩来还是坚持自己动手写了检查。
从批评“反冒进”,进而发展到“大跃进”,天灾人祸,国家终于陷入严重的三年困难时期。
记得在一次国务院召开的全体会议上,民政部汇报全国各地的灾情。
总理以往听汇报,喜欢询问、纠正、指导。这次他几乎没有插话,微微低着头,静静地听,间或胸脯起伏几下,又竭力控制住。他的神情肃穆沉重,眉头紧蹙,仿佛笼罩在蚀骨的哀伤之中。从我们这个位置望去,可以看到他悲伤地低垂着的额和耷下眼皮的两眼,嘴角抿紧,向里抽回。我们了解总理,他的一切形神都在表明他正进行严厉的自责和反省……
民政部的同志从四川讲到云南,讲到一些山区穷极了苦极了,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这时,我发现总理睫毛抖得厉害,两道泪水从眼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淌下来,附在脸上默默地闪烁。他稍稍抬起一些头,泪花迷离地望着会场,喉结使大劲抽动一下,沙哑地说出一声:“看,我这个总理没当好呵……”
他哽住了。附在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又盈上了更为丰饶的泪水,终于有泪珠掉在了胸襟上。
会场静极了,静极了,静得能听到总理泪珠掉在胸襟上的簌簌声。于是,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于是,会场传来一阵隐约的唏嘘,大约在场的政府官员都哭了。毕竟,他们都是人民的儿子。那时的干部极少极少有人以权谋私,不敢不会甚至想也想不到。他们是一批有理想,热衷于献身的人,然而,现实却残酷地让他们流下了泪……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种不遂人愿的现实又一次令我们的总理流下了眼泪。
那是1970年3月,周恩来把陕西省和延安的领导同志叫来北京开会,参加会议的还有北京市的领导。总理要求陕西省要关心延安人民的生产和生活,要求北京市支援延安地区,派科技人员,帮助延安发展五小工业。总理心情沉重地说:“延安老区,对中国革命作出了特殊贡献。我们进城了,延安还那么苦,我还是从我身边一个同志的小孩子口里知道这个事……”
总理所说“身边一个同志”就是我,所说“小孩子”就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在1968年才15岁就下乡去延安地区插队,1970年3月回京探亲。总理喜欢我的女儿,在我女儿小时,他和邓大姐多次抱着我的女儿邀请:“俐俐,住到我家里来吧。”现在,总理听说她下乡回来,特意把她接到家里来吃饭。问到延安地区群众生活时,俐俐说了实话。说到那里人民群众的一些穷困现状,总理听着听着,停住了吃饭,放下了筷子,难过地垂下头。当我的女儿讲完时,总理慢慢抬起头,泪水已经悄无声息地流出眼角。
“看,我这个总理没当好呵……”
所有这几次无声的哭,都带了青石般的隐忍,有多少说不出的苦衷、委屈、不甘和无奈在其中呵!
这种苦涩的泪,他只能默默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我明白,对于总理来说,这才是最痛的痛哭。
这一章结束时,我想附带再讲几句。
毛泽东晚年时,常常落泪,有时不能自已。陈永贵去看他,他握住陈永贵的手,讲不出话,泪如泉涌。陈永贵也跟着痛哭不止。毛泽东请长年跟随他身边劳累过度而住院的护士长吴旭君看电影,看到解放军入城,痛哭失声,以致满场哭声,电影未能放完……
总理晚年却一次也没有哭。发现癌症,住院,手术,战友同志来看望,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话题是工作也罢,生活也罢,他从没流过一次泪。
总理住院到逝世,我始终服侍在他身边,那情景在最后一章将详细介绍。在那最后的三四年间,我没见他流一滴泪,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显得严峻、深沉、镇定、庄重。
病重而难以下床之后,当时的政治局委员以上的人都曾去看望。叶剑英、李先念、纪登奎三位同志去得更多些,叶帅有段时间几乎是天天去。每次去了,总理都是打起最后一点精神,说说笑笑,而且只谈工作不谈身体,那气氛总给人一种身体很好,快要病愈出院的感觉。
只要客人一走,总理就会一头躺倒,头冒冷汗,再无力气动一动身体或说一句话。
我亲眼看到,叶剑英和李先念每次出病房后都要抹眼泪。他们在总理面前不流泪,打起精神说话,还可以笑,但一出门就哭。他们彼此都是强压悲哀,安慰对方,怕影响对方情绪。那种感人心魄的战友之情叫我躲出去痛哭不知多少次。
我清楚地记得,李先念有几次离开病房后,一边抹泪一边加快步子,泪越流越急,步越走越快,快憋不住的样子,走到楼道尽头,再也忍不住了,呜地一声,号啕大哭。见者闻者没有一个不跟着痛哭失声。
特别是在总理身边工作过的同志,在总理昏迷时可以被允许进来默默看一看,出门后,好几个放声大哭,一头昏倒在地。不是亲身经历过来的人,是难以理解那种情,那种痛。
然而,我们的总理始终没流一滴泪,直至默默无声地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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