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闲暇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回忆,让夕阳淡淡的光笼罩在脸上。那个曾经只有三岁的孩子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他总是兴冲冲的缠着她给他讲那个时候的辉煌。于是,她讲淝水之战,讲王羲之的书法,讲那个时代王谢的豪华。 于是他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她的叔父是谢安,也是著名的淝水之战的指挥者。决战的那一天他正和别人下棋,听到打了胜仗的消息连自己绊了门槛都不知道。从此他的镇定自若,儒雅风流,一直传为佳话。他还写的一手好的书法“善草正,方圆自穷”而且文词诗赋都是滔滔如河水般汹涌。 她的父亲也是当时有名的将军,潇洒不羁。连桓温都尊他为方外司马。她的那一辈中正是蒸蒸日上,不仅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也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是谢万的儿子谢韶的小名,曾任车骑司马。胡是谢朗的小名,做官曾至东阳太守。羯她的亲哥哥谢玄,淝水之战中的主帅。末是谢川,也是文才斐然。 她的夫家也是一门彦秀。著名的书法家王羲之是她的公公。王导是王羲之叔父,擅长行草,《书断》称他的书法是“风棱载蓄,高致有余,类贾勇之武士,等相惊之戏鱼”。意思是说他的草书写得既饱含棱棱风骨,又高雅而有韵致;既有武士的雄伟,又如戏鱼般的灵活娇曳。王羲之书法得以成名,与王导指点是有关系的。她的小叔王徽之卓尔不群是一代名士之冠,凭添“乘兴而行,兴尽而反”的佳话。其弟王献之书法一绝能在墙上写方丈大的字,连王羲之都自叹不如。 那时候的王谢两家,连皇帝都礼让三分。可为是冠绝京华。他们之间互相联姻,使得王谢两家的子孙有着良好的家学渊源。 他喜欢听她讲故事。她的故事不但说理透彻,而且有着一种温柔的魅力。她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滔滔不绝的把那些死板的刻薄的东西去掉,语气温柔但有力度,有着凛然的风骨。她就像石缝里长出的一棵树尽管曲曲盘旋,却努力的向上伸展。 她喜欢这个外孙。她从血里拼杀出来,就为得他。也许是他成就了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一场恐怖的血腥—— 那个比传说中的魔鬼还可怕的人物——孙恩。他带领着一伙人到处烧杀抢掠。所到之处一片血流成河。婴儿被溺死、砍杀,壮妇被掠,男子被迫拿着刀枪去杀人。她的丈夫王凝之,一个可爱的道学先生整天只顾着对天师的牌位膜拜。她屡次劝说丈夫要他准备防御的事情,他却置之不理。说是:“上天会保佑他的。这些恶人该死。”形势越来越严峻。孙恩的贼人开始了屠城。她无奈:“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人的一生终究会随风而逝,她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却可以选择生活的方式。死者死矣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残暴的敌人面前,她选择了坚强。 她告诉家人们:“现在已经兵临城下,逃也是死,守着也许会死,不如拼了,爽性死得痛快!”于是有了第一批家丁自愿组织队伍听从她的指挥。每天他们刻苦训练,做好迎接敌人的各种准备。于是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战争还是来了。 丈夫王凝之听说敌人进城,慌张的只顾逃跑。偌大的会稽城一片混乱,那些贼像砍萝卜一样的杀得性起。城内一片血红…… 王凝之在乱窜中被砍死。 她本来只是在等待,希望这场灾难快点结束。可是,亲人一个个的在混乱中丧命了。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冲出去,死也要死的其所!为我们的兄弟姐妹们父母乡亲们报仇!” 她带领着训练的百十壮丁冲出了血城,她是一个女子,却拿着大刀,手刃数人。贼兵如蚂蚁一样汹涌而来,她带领的义士们几乎全部战死。她孤军奋战终究被俘虏。 “孩子!”不能碰我的孩子!她虽然满身的血迹,眼睛里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那个杀人魔头差点就摔死了那个才三岁的婴儿,她紧紧的盯着他:“他是刘家的后人,跟我们王家没有关系,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平静的站在他的对面。整个空气都被凝固了。 那个魔头万想不到,一个妇人竟然与他对抗,她宁静慈祥,平静中有种决然令人战栗的气质。 这多像一个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 他本来已经是死中求活的做法。见人则杀,死一个够本,两个赚了。可以说是凶残如豺狼,禽兽不如。这个时候,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更加淡然,口气也更加决绝。 “你们走吧!”他回了回手。 她每每想起这些事情都有些后怕。如果那魔头真下了毒手,他们现在也是荒城里的野鬼了。 这一生,那么长,当年还嫌丈夫不如意,如今已经是天上人间两不相干了。想起新婚的时候,她闷闷不乐,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整天就知道读书,一点也不懂得疼爱自己得妻子。 现在这些是是非非又说给谁去听呢?死者已矣。 那些曾经喧哗都像风一样吹去了,忆起变得朦胧有些遥远。透过岁月厚厚的尘埃,想起—— 少年时,她就表现出来雅量的气质。一句“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足可看出她的志向来。连那个叱咤风云的谢叔叔都称赞。 那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那么多人围着一起,她咏雪花“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下子就把那个“散盐空中差可拟。”比下去了。此后,她以咏絮才一直冠绝群芳。她少女的心也如这飘飘的柳絮借风飞舞。此后嫁得到王家,她的心还栖在那个谢家大院,那里有纵横人才,也有雅量君子,而在这里只有一个木讷的丈夫。 还好这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家庭,所以他的这一辈中还有像王献之那样的执着者,灼灼其华。她还可以隔帘与那些人清谈,那些青春寂寞的岁月因为有了这些聚会而变得有些色彩。 如果一个人嫁了一个好男人,她可能会依赖他一辈子,而她不能依赖他,那么只有靠自己成就自己了。她“与客谈,客不能屈。”可见其风采神韵。 这些日子总是在她的中年岁月里时时的忆起。哀叹也罢,伤心也好,人就像一颗漂浮的萍,那些繁华如今已散落平常人家。 才华阜比仙,到而今也是苍苍老矣。她的风范像这巍巍泰山,秀极冲青天。后人侃侃而谈又有几人能及——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那不凋零的又何止隆冬里巍巍山上一棵松树? 她躺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这个她拼命救出的外孙有着英挺的背,有着她身上淡定的气质,有着滔滔如日月喷薄的才华,有着……笑容慢慢在她的脸上绽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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